金陵日记揭秘日军暴行
  摘自:北京青年报
 

    1999年8月14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来自济南的孙金铭手拿三册《金陵日记》说:“今天,我把叔父的日记无偿捐给国家,是对叔父最好的纪念。”当纪念馆馆长朱成山感谢他的义举时,65岁的孙金铭一摆手:“别提钱了,30万人都死了,我要钱,对不住他们啊!

    8月15日,新华社电:“……经史学专家查证,《金陵日记》对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记载与史料完全一致……”

    8月18日,记者来到济南市孙金铭家,他详述了发现叔父孙积诚《金陵日记》的经过。叙述中,孙金铭身抵床沿,始终侧坐,始终敲打腰腿,他解释:我是个残废军人,四叔把这样的大事交给我这样的身体,嗨,这些年,难哪……

    抢救:

    写了60多年日记的老人

    孙金铭第一次见四叔是遵父亲遗嘱:“我不在了,你给北京的四叔捎个信。”1958年秋天,刚从朝鲜战场上归来的志愿军孙金铭踏进菜市口胡同9号。四叔孙积诚正伏案译书,他缓缓地扭转身,与侄儿寒暄,不紧不慢地与侄儿谈家事、谈朝鲜战常这次见面,四叔留给孙金铭的印象是“有大学问,对部队和兵器知识内行。”以后,孙金铭便利用出差京城的机会,得空就去看有大学问的四叔,后知他生活窘迫,又给他留下微薄钱、粮接济。叔侄俩交谈内容多为孙门旧事,叔叔讲,侄儿听。

    时间走到1983年,济南史志办公室主任与孙商量:“你家在济南是望族,有文字记载的家谱达300多年,你的老姑爷爷编写过县志,能否给我们提供一些史料。”孙金铭答:“这事,我不在行,我北京的四叔有学问,我问问他看。”孙积诚听完侄儿带来的口信,第一次说他自1922年起记日记,家事国事天下事,60多年的大事小事都有文字记录,这事他会尽力做。史志办就“济南德文高等学堂”的历史请孙积诚作文,孙积诚写就后在史志杂志上发表。

    1988年年初,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拜托孙金铭:“我们不给孙老先生出题目,他经历的一切都要,专题为《孙积诚老先生亲历记》”。1988年2月3日,该委会致函孙金铭单位,商量借调,“抢救”资料。同一天致函孙积诚:“您留给后人的史料对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望在孙金铭的协助下尽早整理出来。”

    孙金铭向92岁的四叔说明了组织“抢救”的意图,但四叔不愿中止正在进行的韦伯著述《新教论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翻译。此书语言古旧生僻,专业性强,孙积诚认为“此书翻译非我莫属”,他要抓紧时间译完这两大册厚书,为中德文化竭尽绵保孙金铭面露难色,省政协交给的任务怎么办?孙积诚平静地对侄儿说:“你代我整理。”孙积诚2月12日致函该委会:“倘对某一阶段事有所查询,尚请随时见示,当另专述。”初中文化的孙金铭决定“赴汤蹈火”,拿出志愿军攻克上甘岭的精神啃下四叔浩如烟海的故纸堆。

    孙金铭所在单位“五三研究所”不同意借调,望孙利用出公差时兼顾此事。从此,孙金铭行动不便的腰腿上再加重担。他从菜市口胡同9号肩扛手提一只只箱笼回家,然后对高祖的朱卷,叔祖的诗稿,三代人的函件、字画、照片等进行分类登记,照片注解。他粗粗翻阅了四叔(1922---1987年)65年的日记。没有标点的《金陵日记》孙金铭尚能看懂,高祖、叔祖的草书及文体(八股文),孙金铭说:“我把它当天书看。”日日翻着散发霉味的天书,孙金铭退缩了,再见四叔时,他请求:“四叔,这事,我做不了,太难了,还是您来吧,我给您打杂。”孙积诚埋首译稿,没停下手中的笔,头不回,平时温文的声音提高了:“不会就学,边干边学,你当年投笔从戎,缺了这一课,现在补上也不晚,你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呀!这本书先买来学。”侄儿接过叔父递过来的字条《淳化阁帖》去了琉璃厂,抱回一摞字帖、古籍及文言文一类的教材。初中文化、近60岁的孙金铭开始了他的学艺生涯。“孔子曰:‘30不学艺’,我60岁被逼着学艺,难哪1他慨叹。

    孙积诚的日记涉及中国近百年史,孙金铭又买来大量史书,挑灯夜读,他懂得省政协说的抢救的含义,万一四叔作古,不是个人的遗憾。

    遗嘱:

    《金陵日记》无偿捐献

    1937年7月1日至1940年4月30日的线装《金陵日记》共3册,字迹蝇头小楷,时间跨度两年10个月。第1册已遭鼠咬,82页,记载丁丑至戊寅年间事;第2册72页,戊寅至己卯年;第3册20页,己卯至庚辰年。如1937年10月12日日记:“旧历重阳夜大风天始放晴敌机十一时许来袭未逞二时许又来发生激烈空战经击落二架我机技术表演甚佳四时许敌机又来袭未逞第一次来两架均经击落第二次来十五架击落三架。”因孙积诚当时的工作性质,《金陵日记》的特点简约、含蓄,孙金铭称之“豆腐账”。孙积诚告侄儿“豆腐账”的记法,“随身带祖传墨盒,得空现研墨现记,没空补记。”

    孙金铭整理史料的程序分三部分。第一遍听叔父讲,他记录;第二遍回家后整理成笔记,由叔父校正修改;第三遍用录音机录下四叔的一生,参照四叔文白相间的自叙传《海洋一滴》(1896-1956),写成白话文,出差时再请四叔校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叔校正的字迹哆嗦了。一次四叔用木棍支开纸窗时摔倒了,头抢地,幸无大碍,但孙金铭心情沉重,他日感紧迫。1984年至1990年,在菜市口胡同9号这座朽木颓垣、青苔满径的小院里,叔侄俩就世纪初的家事,半世纪前的国事,整个世纪的天下事一问一答,一答一问……休息时,孙金铭看四叔写字运气运笔,斗大“龙”字一挥而就,时年92岁的老人说:“金铭啊,看这内气,四叔能活百岁。”午饭时,小保姆在四叔的指导下,做满汉饭、正宗鲁菜,边吃边品边讲典故的四叔在侄儿眼里高不可及。

    1990年后,孙金铭伤病按发,严重时卧床大小便失禁。使命在身,他心急火燎。

    《拉贝日记》出版后,孙金铭忆起四叔说的小经理(德国西门子公司一经理)拉伯即拉贝。孙积诚与拉贝助手韩湘林的交往,据日记统计达91次。南京沦陷后,避难回宁的孙积诚与拉贝等德国使馆人员看过德国电器设备受损情况。拉贝回国后,孙积诚从韩湘林处了解到拉贝回国后的处境。“拉伯回国后挺惨,因他违背了同盟国约定,被关进监狱,蒋中正这边给他颁发人道主义勋章。德国使馆人员知他生活困难,接济过他钱。”

    晚年孙积诚遇人不淑,小保姆把子女接济他的钱偷净逃逸。孙积诚口气如常对侄儿说:“有就有,无就无,这钱,她用我也用,也许她比我更有用,算了。”四叔抬臂挥洒的手势让侄儿至今难忘。出了这事后,孙积诚透露矛盾心境:“想住老年公寓,但得带着这些跟了我一辈子的东西,住单间,不大可能啊1孙积诚对侄儿整理妥当的史料交待:“个人留着没用,也没力量保管,要交给国家,无偿的。不要都给一处,哪儿需要给哪儿,否则,这边浪费,那边受损。《金陵日记》给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瑜垣日记》给重庆……给哪儿都别提钱,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毕竟是那些死难者的见证人啊1

    “你发表文章的署名要用族名‘孙善本’,孙家海外有人,倘若他们看见了,会找你的。”孙金铭一一答应。

    小传:《海洋一滴》揭露日军暴行

    孙积诚,1896年生。1911年至1915年在济南德文高等学堂读书。因读书成僻,旁事不挂,被族人戏称“四傻子”。1916年至1920年在北京中国大学政治经济系读书;同时在该校负责工友夜校。1920年至1929年参加第二届文官考试,希望在政治舞台上有所作为,以实现救国救民的抱负。文官考取后,他先后在浙江、江苏财政厅,天津清室私产处任职;在浙沪联军总司令部任军需。1930年至1934年在哈尔滨德国领事馆为维护中国利益参加处理中东路事件。1935年至1942年在德国大使馆任陶德曼大使的中文秘书,经历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中德断交后,1942年至1945年,任中国航空公司总经理秘书。1945年至1949年,作为中国航空保管委员会委员前往香港组织两航起义。1949年6月2日,胃病发作。1951年9月6日终因病不持报请退职,9月20日正式退职。1956年9月8日,《人民日报》资料研究部下聘书聘其为常任顾问,这一职务在“文革”中不了了之。

    孙金铭把四叔叙述60年经历的《海洋一滴》称为小传。孙积诚在自序中写道:“一滴水存在期间,包涵着海洋当时的各种成分,亦反映着海洋当时的一切情态,它的存在与海洋相比,不过刹那,为了了解当时的海洋状况,无妨观察分析这一滴之水。”《海洋一滴》中,有六部分涉及南京沦陷后的惨景:“南京的气氛”、“沧陷前的南京”、“江面遭轰炸和沪上之行”、“目睹劫后的南京”、“从地方维持会维新政府到汪精卫国民政府”、“飞往重庆”。现节寻江面上遭轰炸和沪上之行”---

    当时水陆阻塞,芜湖至南京一段江面上泊有英美炮舰、游船、怡和客轮等多艘。晨间即有日机数架,环绕这一地区飞行侦察,时近中午,续来成对日机,其初人们尚仰首观望,不意敌机盘旋数周后,忽然俯冲投弹并开枪扫射,目标似在炮舰,而一般民船以为靠近炮舰比较安全,多围在外国船只周围,因而造成极大混乱,落水负伤者颇多,轰炸时间约半小时,美英炮舰急电本国政府,向日方提出抗议……

    “目睹劫后的南京”---

    德使馆与日方多次接洽,才得到使馆人员重返南京的许可。距南京陷落将近一月,沪宁水陆两路的民用交通迄未恢复,遂搭乘英国炮舰前往……在沪时已有南京惨劫传闻,上岸后见一片荒凉情景,绝非想象所能及。自下关至城内住宅区数十里途中,除日军岗哨及若干游散日兵外,绝无行人,城垣附近房屋均经焚毁,残垣断壁,成为一片瓦砾场,所经街巷,无论往日繁盛市场或人烟稠密地区,一概关门闭户,既无人亦无炊烟。进入所谓难民区后,除房屋较为完整外,大致情况并无差异。据一般居民及国际委员会所述,日军入城后即大肆屠杀,搜捕若干人集中扫射,或令排队站在水塘周围,面对水塘,日兵自背后逐个用刺刀刺挑,倒入塘中,尸体堆叠满塘。有时路见行人,日军岗哨作为活靶,任意开枪。有一被日兵在街头枪杀之人,后又苏醒,匍匐至国际委员会门口,经收容救活,数月后始得他去。至于侵入居民住宅,抢掠奸杀事件不胜其数。国际委员会划定的难民区,亦不能幸免。委员会中有一匈牙利人,性情耿直,每见日兵的非人暴行,常常挥拳痛殴,难民区的微弱保障不过如此。当时的国际难民委员会会长为德侨拉伯,该委会屡向国际及该国政府报告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后来据闻拉伯回国后,因其揭露日军暴行,违反德日同盟的国策,判处徒刑;而另一方面颁给勋章,奖励其人道主义精神,这也可见法西斯主义者两手的表演。

    德使馆人员到南京后,即由日宪兵队派人陪同巡视各德侨住宅(南京陷落前居住南京的德侨有五六十家,大部分为军事顾问团人员,其本人及家属已分别离去,只留雇工看守笨重器物)。每家屋顶悬挂德旗,门口张贴使馆发给的德侨住宅请予保护的公告。巡视中见一家门户洞开,寂无人声,正屋外间地上有死尸一具,内室门虚掩,经高声喝问,一老妇人乱发蓬散,面目黎黑,枯瘦如人腊,一手持刀,一手提鲜血淋漓的实物一挂,抢步而出,陪行日人尖叫一声,反身外奔。实则难民断粮,得野狗,正在洗剥,此等情况,不过仅见一般,却反映出侵略者内心的虚怯。

    孙金铭从四叔的小传中、口述中也了解了作为一滴水的叔父在建国后的经历。退职在家的孙积诚“以观察的态度看新政权,以求知的愿望参加学习”。他计划系统研究马列著作,对新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进行理论上的探讨。读马列原著中,他惊讶发现译著有不准确和严重失误之处,于是给《人民日报》写信反映有流传价值的经典著作不容瑕疵。《人民日报》把信转给了马列编译局,把人留在了《人民日报》,60岁的孙积诚算是有了正式单位。

    孙金铭家摆有一些毛主席像。他说:“四叔对毛主席的认识始从重庆谈判。‘敢去重庆的人,大勇者’。”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发表前,孙积诚已阅诗作,细细研读,感慨:“此人非凡。”1949年,孙积诚没去台湾的原因之一是:“愿在非凡的毛泽东建立的新国家里做一平民。”毛泽东的中国在孙积诚的日记里一页页记载着,直到他逝前半个月。1992年7月30日最后一篇日记:“钱红游泳得金牌。”记录了70年家事国事天下事的日记从此搁笔。孙积诚没有电视,每天听广播,看街道给订阅的报纸。关心国家大事是他一生的习惯。亚运会期间,他捐款并给《北京日报》寄诗作,署名“半盲老人”。

    1992年8月13日,96岁的孙积诚无疾而终。呕心之作《新教论与资本主义精神》上册译完,遗留日记41册,还有若干册1990年出版的译著《贝多芬传》。追悼会上,德国驻中国大使馆一等秘书出席。

    1994年,孙金铭提前退休,在泛黄的纸页中整日埋首劳作,尽避个人利益受损,他考虑的是“哪头重顾哪头”。1996年,叔父小传、3万字的《海洋一滴》写完。孙金铭说:“这是献给四叔百年诞辰的礼物”。

    出路:

    正视历史,开创未来

    叔父逝后,孙金铭一如既往倾心整理。退休金除日常开销外,基本上用于买书、录音带、稿纸等必需品。工作量大的原因之一是没钱复印,需要孙金铭腾出时间抄写,一笔一画的工作做到1999年初夏。孙金铭决定去南京一趟,目的有二:狭窄的家里已摆不下箱箱笼笼,第1册已遭鼠咬,万一再……另想探听纪念馆是否要此书;再就是请专家考证日记中涉及的290多人的出处,其中含30多名日本人,多为宪兵。他实在没能力做这事儿。

    6月1日,孙金铭在老伴的陪同下携《金陵日记》第1册到了南京。6月3日晚,朱馆长找到他,带走日记。6月4日,孙金铭得借日记收条。朱馆长邀请他8月15日一定来南京参加“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最新研究成果交流会”。

    8月13日,既是“淞沪抗战纪念日”又是四叔忌日,这天,孙金铭携《金陵日记》二、三册到宁。8月14日,在纪念馆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上,就《金陵日记》而言“情报来源可靠,记述的事实比较准确,因此可信度高,这对于研究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提供了新的证据”。

    朱成山馆长评说《金陵日记》价值有三:

    1、孙积诚身份特殊。德国、日本是同盟国,他为德国人服务的同时记载了日军侵华暴行。

    2、是第一手资料。

    3、对日军先期轰炸南京提供了较为翔实的史料。

    8月14日这天,东史郎的外甥对孙金铭说:“希望早日看到《金陵日记》的出版。”继《拉贝日记》、《东史郎日记》之后,再证日军暴行的《金陵日记》的出版是65岁疾病缠身的孙金铭的最大心愿。

    “正视历史,开创未来”。孙金铭对这话的理解是:“人心有疙瘩,怎能拉着手走路。国与国之间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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